NICU——神经重症监护室,一个常人不太了解的特殊场所。作为一个普通的护士,我在这里工作了十多年。从刚开始附属神经内科的一个小科室发展到现在拥有21张床位的独立大科室。在这里我流过汗,也流过泪,虽然很辛苦,但回望过去的岁月,我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。我感谢那些曾经与我朝夕相处过的所有病患,即使有的已经不再人世。是他们,让我看到了人间百态和生离死别。
2012-7-4 晴
田老爷子拉了三次大便了,稀水样的大便拉的满屁股满背都是,接二连三。洗屁股、擦身子、换床单,我们几个弄得汗流浃背。不知是昨日喂他吃了西瓜的原因,还是因为今天通便灌肠了的原因。将他收拾干净之后,我去跟主管医生汇报情况,再继续加强观察大便情况。
田爷爷,山东人,快90岁了,当过兵的离休干部。因为脑梗塞后遗症在NICU住了二年多了。刚开始他能说话,我们都喜欢跟他讲话,逗他玩。可是现在无论我们怎么逗他,都不会开口讲话了。
不管是上班、下班,我们都时时惦记着他。每次,我们自己吃什么东西都想给他留点。看着他将饭菜吃完,我们心里都特别的满足,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吃饭一样。只要他不肯张嘴,我们就会像哄小孩一样:“啊,乖,张嘴,来,吃了这口,我给您讲故事啊!”老爷子脾气还很犟,有时候哄的他不耐烦了,会突然操着山东口音骂我们:“×你娘!”虽然他只会说这三个字,我们也很开心,毕竟这也算是开口说话了!他一边骂着我们,我们一边笑嘻嘻的喂给他吃。有时科室有姐妹在外面吃饭,也不忘打包回来给老爷子开荤。他俨然是我们集体的一员。
细细想来,其实我对自己的女儿也没有这样的耐心过!
2012-7-7 晴
大夜班,扎扎实实上了一夜。
零点起床接班时,四个病人。三个常住的病情稳定,只有2床一个告病危的脑梗塞病人。持续高热,给他行大动脉冰敷,物理降温后,体温稍微下降一些。
安顿好这几个病人,已是凌晨二点多。刚落座,突然外面神经内科的同事大叫:“邓老师!快来帮忙!”我立即冲出去,原来外面有个脑出血的病人发生了病情变化,可能再次出血压迫脑干,已经昏迷,呼吸很不好。立即吸痰畅通气道,并通知麻醉师来气管插管。正在这时,值班医生又从急诊科接来一个脑出血的患者,是个在押犯人,几个狱警守在门外。我按程序做着接诊工作,刚把心电监护,氧气上好,医生说要转到神经外科手术治疗,于是又赶紧给这位特殊患者准备转科手续。此时,外面脑出血的病人气管插管已经插好推进来了,我连忙接上呼吸机。抬眼见墙上的时钟指向三点四十。
不能有丝毫马虎,又忙着安顿这个病人。这是一个农村来的、七十多岁的男性患者。电筒查看瞳孔,发现瞳孔已经散大,两边不等大,对光反射消失。查体温,高达40度,中枢性高热,情况不容乐观。
正记录护理记录单,急诊科又通知值班医生接病人,据说又是个脑干出血的。不一会,听到平车推动的声音,病人已经到了门外,这时已是凌晨四点三十左右。我赶紧备好护垫,准备氧气,心电监护。这是个32岁的男性患者,体形非常肥胖,脑干出血,很危险,已处于深昏迷状态,鼾式呼吸,上了口咽通气管。血压也非常高,达到265/136mmHg,说明颅内压非常高,出血量大,有持续出血。微泵持续泵入降压药,血压才略微降了一点。体温一直在38度左右。
一整夜独自周旋在这几个危重病人之间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感觉不到困意,也感觉不到饥俄,汗水浸湿了衣衫也没有察觉。不知何时黎明的曙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顿时我看到了希望。
2012-7-9 晴
今天白班,早上一进科室就发现前晚神经内科转进来的病人不在了,她们说家属放弃了。
2床和那个32岁的患者都上了呼吸机,二人的血压都已经垮了,靠升压药在维持,这是不好的征兆。
2床老爷子,也已处于昏迷状态,仍然持续高热。不过瞳孔没有散大,虽然上着呼吸机,但还有微弱自主呼吸。只是每隔一小时就全身抽搐,每次持续约三十秒。每次发作从面部开始抽动,接着手脚开始剧烈抖动,床和输液架都在跟着一起抖动。持续安定泵入,仍然阻止不了他间断地抽搐。
那个32岁的男患,瞳孔已经散大,升压药已经走到最大量了,血压仍然只在70/40mmHg左右,看来也是凶多吉少。听昨天白班护士说,他曾一度呼吸心跳骤停,幸好抢救及时,当时立即行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呼吸,几个医护人员轮流胸外心脏按压,半小时之后硬是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。
只是可惜这个患者太年轻却又病情凶险,已处于脑死亡状态,无力回天。下午二点多,家属作出了痛苦而理智的决定!白发的父母、年幼的孩子、还有年轻的妻子都陪在他身边,声声呼唤着他,送他最后一程。虽然生离死别的情景见多了,但每次听到这样的呼唤和隐隐的哭泣,我还是忍不住鼻子发酸,心里非常难受。这时,他死灰的脸上突然有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,心电监护的波形也出现了一些细微的波动。家人惊喜的以为他有反应了,其实这只是人在濒死时对亲人呼唤的感应,这种现象在NICU我经常会看到,我相信这也许就是人的灵魂吧!没几分钟心电图呈一直线,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。他来到这个世上只走过了32年,上有双亲,下有妻儿。
人生就是这么无法预料!谁也不知道疾病和意外哪个先来!
2012-7-15 晴
白班,正上班,放假在家无人照顾的女儿打来电话说,爷爷要接她回老家,看来我又得一个人在家度过无数孤独的夜晚了。
快下班时,宋阿姨的老公来看她了。宋阿姨虽然只有五十多岁,患血管性痴呆却已经好多年了。之前是在普通病房,老公一直不离不弃,像呵护孩子一样,陪伴着她、照顾着她。后来情况越来越糟,就住进NICU了。目前仍然不会说话,也不张嘴吃东西,最后只能给她上胃管,打流质进去。
虽然NICU不需要家属照顾,但她老公坚持每天来探视,和她说话,哄她吃点东西,给她洗澡泡脚。而且每次也会给我们捎来一些好吃的。
他每次来我们就会给他汇报情况。说她不肯张嘴吃东西,他就会耐心地哄着她,先是把东西放自己嘴里咬一口,再喂到她嘴里。虽然她一句话也不能说,也没有表情,只是呆呆瞪着他,但是他仍然和她细细地说着话,逗她玩,就像她能听懂他一样。我们常常看着他做着这一切,心生感叹:作为一个女人,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呵护着,即使躺在床上,也是幸福的!
静静地看着他们,想到我自己,突然心里一阵酸楚。
2013-4-5
前几天新来的 3床郑奶奶,72岁,脑栓塞,左侧肢体偏瘫,右侧肢体肌力减弱。老太太是在北京的孙子那里发的病。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转回来的。
老太太很富态, 浑身是肉,大腹便便,我们四个护士才能勉强把她抬得动。刚回来时,那边给我们交代,北京的医院用的是三升袋将能全素持续加温匀速从胃管泵入的。可是老奶奶一直腹泻,肛周及会阴部大面积红肿湿疹,皮肤黏膜濒临破溃。我们想尽办法细心呵护她那岌岌可危的粘膜,再加上一些口服止泻的和收敛剂等等,依然起不到任何效果。后来,我们干脆改变肠内营养的方法,分次间断从胃管注入能全素,渐渐地腹泻奇迹般的好了,也不需要吃任何止泻药了。
2013-4-14
前天早上,刚接完班就接到肿瘤科电话,说有一个肝脏巨块型癌的女患者要转进来,癌肿压迫导致呼吸困难,需要机械通气。大家马上备好气管插管的用物和药品,备好呼吸机。
这是一个42岁的女性患者,孩子还在读高中。病人腹部果然膨隆,就像已经怀孕足月的孕妇,上至剑突下,下至脐下。医生说她的肝脏因为肿瘤的挤压已经平脐下了。病人呼吸极度困难,意识不清,面色紫绀,烦躁不安,大便已经失禁,沾的满床都是。五分钟不到,麻醉师就已插好气管插管。固定好导管,将患者四肢约束好,这时观察患者的呼吸和面色,较之前有了很大改善。既然如此,医生决定先不上呼吸机,根据情况酌情处理。之后,我们又给她清理大便,擦洗会阴,才算告一段落。病房里面我们在紧张抢救的同时,病房外家属请来的一群和尚正念念有词做着法事。
插管的当天下午她就恢复意识,因为咽喉部有气管插管,所以她很难受,一直在抵抗,我们一直陪在旁边给她信心,安慰她、鼓励她,希望她好好配合治疗。再配合给她镇静剂,让她舒服一些。几天来,虽然她仍时有躁动不安,但她的呼吸有明显改善,只是下肢还是水肿。第三天医生决定拔出气管插管 ,这样她就舒服多了。但是肿块的折磨,让她时时不能安稳,因为她的家人一直对她隐瞒着病情,所以我们也一直对她实行保护性医疗。
现在她可以说话了,每天给她洗脸梳头的时候,就陪她唠唠嗑。聊她的孩子,说她好多了,脸色也好看了,问她擦不擦护肤霜,她就笑了!在她的枕边,放着一个家人带来的小型播放器,寺庙里求来的,里面一遍一遍重复播放着:“阿弥托佛”。后来又换成女声一遍又一遍唱“南无观世音菩萨”。
不管怎样我们尊重每个人的信仰。我们一直陪伴着她尽量减少痛苦,希望她平和安静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。
2014-1-31
今天是大年初一,我上中班。家人都回老家过春节了,只剩我一人在家。
下午四点来上班时,在科室走廊上碰见了我熟识的诗词学会的一位老师。原来是他老父亲突发脑出血住进了我们科室。出血部位在小脑,出血量还不小。这个部位出血很危险,容易出现脑疝,预后不容乐观啊!看着老师焦虑的面容,我只能苍白的安慰说,您不要着急,等会我去看看什么情况,我们会尽力救治的!
接班时我查看了一下病人的情况:神志模糊,频繁躁动。根据经验,一般这种情况,预示着存在继续出血,病情会向不好的方向发展,意识障碍会逐渐加重,得格外注意。果然不出所料,晚上十点多的时候,患者出现昏迷,瞳孔变大,呼吸减慢,血氧饱和度下降,预示着脑疝形成!加强脱水等治疗,并立即通知麻醉科气管插管、呼吸机辅助呼吸。终于把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下来。
等我把这一切都处理妥当,已是凌晨一点,早就过了下班时间。我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NICU的大门,远远看见走廊尽头老师一个人站在那儿朝这边张望,满眼都是焦急和期待。我连忙走过去,大致讲解了一下他父亲的病情和抢救经过,并让他做好思想准备。老师强撑着给了我一个微笑,握一下我的手说:“你辛苦了!谢谢你,快去休息吧!”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,转过身朝值班室走去,只觉得脚步沉重!
2014-2-1
今天大年初二,我值夜班,白天仍旧一人在家睡了一天,昨晚的疲惫还没完全消散,下午五点半我又得来上班了。
六点多的时候,神经内科一位肺性脑病患者因为呼吸衰竭、血氧饱和度下降、呼吸困难转入NICU。这是一位86岁的男性患者,慢阻肺病史多年。在家里已经躺了一年多了,骨瘦如柴。我们立即给予半卧位、呼吸气囊辅助呼吸、吸氧,并给予相应的药物治疗,病人呼吸慢慢有所好转。根据病情,医生建议气管插管,机械通气。但鉴于老人年事已高,家属不希望侵入性操作再遭那个罪。说是有部分人到寺庙求菩萨去了,马上就回来。
大约半小时左右,儿女们陆续从寺庙赶来,大家都围在老爷子身边。他女儿悄悄对我说老爷子也信佛。这时大儿子抚摸着老爷子的头,一会儿在他耳边不停地念叨着经文,一会儿又对他说道:“菩萨来接您来了,别怕啊!您老安心的跟着菩萨走啊,您看到有红光蓝光黄光……就跟着那光走啊!别怕,您老就跟着菩萨带您到天堂去!”儿子伏在老爷子身边反反复复重复着这样几句话。老人一直神志清楚,半闭着眼睛,虽然呼吸还是困难,但很平静很安详地半躺着,没多久老人在儿女们的陪伴下走到了生命的终点。
我不信佛,也是个无神论者,但是我经常会思考人在濒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呢?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呢?面对死亡我们是选择减少痛苦,在儿女的怀抱中有尊严的离去?还是孤独地在ICU插着管道,靠各种机械来维持已无意义的生命体征呢?面对死亡的恐惧,我们该怎样去给予抚慰和引导呢?无疑,这是我见到的最特别的临终关怀了。
2014-3-27 阴
2014年3月27日下午二点四十三分,“老佛爷”---郑老太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在NICU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与我们整整朝夕相伴了一年的时间。
我还清晰地记得2013年3月29日晚上,我中班。刚接完班就接到通知,说晚上有个老太太要从北京回来住到我们科。我早已做好了接诊准备,晚上七点多郑老太太被送进来了。当时的情况是满屁股的稀便、会阴部全是湿疹、多重耐药菌感染。身上有一根鼻胃管、手背上一个留置针,还有一大串口服药单和一大袋口服药、一个小夹子式的鼻饲液加热器。我一人将老太太的稀便清洗干净、安顿妥帖,已是满头大汗。
入科没几天,老太太的湿疹被我们小心地侍弄好了,拉肚子的毛病也被我们慢慢摸索出原因来,调整好了肠胃。三个月后意识从昏迷逐渐清醒,精神状态也慢慢好转,甚至可以自己坐着拿勺子吃饭了,还可以开口说一些简单的句子!在她精神最好的时候还给我们几个人起了外号。把科室里最年轻漂亮的CC叫“大美女”,把我叫“茉莉花”。那是因为在一个茉莉花开的早上我给她唱了《茉莉花》这首歌,从此我的网名改成了“茉莉花”。老太太有一副大耳垂,长相富态,手里常常摇一把宫扇,我们也给她起了个昵称“老佛爷”。那时我们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来给老佛爷请安!老太太还有一头银光闪闪的白发,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,露出饱满光亮的额头。我们喜欢给她梳头、洗头发,给她泡脚、剪指甲,给她唱歌、给她捶背、给她打扇、给她拍照,鼓励她多说话、自己吃饭。护士长还为她建了一个记录本,老太太点滴的成长和进步都用图片和文字记录下来!我们为她感到由衷的的喜悦!护士长亲自在本子的扉页为老太太写下一首诗。朴实的语言表达了我们每个人的期望和心声,也感动着我们每个人。
几天前老太太又出现严重心衰、呼吸衰竭,上了气管插管、呼吸机辅助呼吸。已进入弥留之际的她很顽强,我们一直陪在她身边鼓励她坚强地挺过来,告诉她孙子马上就要从北京回来看她了!直到下午她最惦记的孙子从北京赶回来看了她最后一眼,才永远停止了心跳。
奶奶安详地闭上了眼睛,她永远的离开了我们!这一年来在我们心里她就是亲人!我们所做的一切已胜过亲人!我们含着眼泪默默地给她擦洗、穿衣、整理遗容。我们只想最后再为她做一点事情!
看着那张空着的床,我心里空落落的,总觉得缺少了什么。
(NICU:邓莉莉)